“背影”之所以独具魅力,可以有多种解释。而我以为,最大的魅力之因,是站立者的距离与位置在一种虚实之间。
一个正向我们走来的人,自然不会有“背影”的效果。我们可以立刻从他的表情与衣着,读懂或自以为读懂了他的身份、地位、教养,以及对待我们的态度,可能很快地把他看成自己周围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一个刚刚转身离去的人,也不会产生“背影”的魅力,我们尚能感受他空气中散发的温度、呼吸,甚至能清晰地辨出他背后衣着的破绽、斑点……只有当这个人继续远行,远到某个距离,进入一种“背影”的虚实之境时,魅力方能产生。
从文字上品读,“背影”的“背”字,意味着一个人的背部的现实存在,至少表明这个人的身体或生命的一部分,并没有脱离可以共同感受的时间、空间,仍是我们生存着的世界的一部分;而“背影”的“影”字,则给人以一种虚幻、无从触及的感觉。我们无论如何嬉戏或践踏一个人的影子,都不会使这个人的肉体感到愉悦或疼痛,因为影子在本质上属于另一个世界。然而,当这虚幻莫测的“影”,为一实在可感的“背”所吸附、固定,便构成了一种跨越虚与实,乃至穿越生与死的“背影”,给予后面的瞩望者以无限的想象空间与魅力:它既熟悉,又陌生;既属于现世,又指向彼岸;既提醒着曾经的拥有,又暗示着无可奈何的失去。甚至可以这么说,每一单体的人,乃至整个人类最为敏感的时间,此刻,都已浓缩于这一“背影”之中。
朱自清先生的名文《背影》中,作者初次注意到父亲的背影,是父亲为了给儿子买几个橘子,蹒跚着穿过铁道,再倾斜着沉重的身子,努力攀上月台。这里的背影,显然仍是生长阶段的背影,距离正在拉开。待文中作者接到父亲来信,诉说身体的老病,叹“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”,这“背影”才真正定格,成型,终于站立于两个世界、两种时间之间,成为感人至深的“父亲”的象征。
影,在一般经验中,是一种光线作用的效果,存在于物体遮住光线的地方,给人以一种黯淡的印象。而“背影”的“影”,虽与光线有所关联,但它更属于一个人远行到某个距离后,背部的细节被抹去,而在瞩望者的视线中产生的某种影的幻觉或错觉。因此,一个人立着的“背”的轮廓内,“影”并非仅一种黯淡的色调,它与人类的世界一样的丰富。如朱自清先生的父亲的“背影”,在总体色调上,可归于青灰色,而由于不同的人生与远行的路程,应还有绿色的背影、红色的背影……
当一个人走到“背影”的位置时,往往就是走到了在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眼中,成为一种符号、一种象征的时候。在这个位置上,一个人复杂的命运,他的疼痛、愤怒、愉悦,以及无数难以言说的瞬间,都已被“影”所融化,成为一种色调,泅染于他的“背”的轮廓内。这时的“背影”,静立于远方的某个物理学之外的距离。从这个距离,他如果倒退一些回来,就复成为“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”的一个后背;而当他继续往前跨去,就将成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无法触摸的影子。因此,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,如果前方出现这样一个 “背影”,尤其是引导生命的“背影”,是应好好珍惜的。此时,只要我们不弃所瞩望的“背影”,“背影”亦不会弃我们而消失,并与我们产生一种神奇的互动——那远方的“背影”定格于某个无法测量的距离、位置,成为一种守候、期待;而我们的脚步向他走去,虽不能逼近,却伴随着一种人生的归属感。其实,从更深一层的意义上说,这“背影”的“影”,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在远方的一种“投影”。
朱自清先生在《背影》文章的最后叹息:“唉!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。”其实,先生实无须如此感伤,有一个“背影”在前方守候的人生,是温馨而充实的,他将不会堕入虚无。何况,当我们走向前方守候的“背影”时,自己亦可能在后人的注视中成长为一种“背影”。在某种意义上,就是与前方的“背影”重叠,或相逢。